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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1日晚,成都世界科幻大会现场,《三体》作者刘慈欣宣布了本届“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得主——中国作家海漄。凭借小说《时空画师》,海漄成为继刘慈欣、郝景芳之后,第三位获得“雨果奖”的中国科幻作家。
我还记得那天现场的轰动。在大会颁布的17个奖项中,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是倒数第三个,七点开始的颁奖典礼,到九点已经接近尾声。略带疲惫的观众听到一位中国作家获奖,瞬间沸腾起来。有人在场下高呼海漄的名字,更多人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好奇这位横空出世的科幻作者的真面目。
走上舞台的海漄穿着略显拘谨的白衬衫黑西服,留着短短的平头。脸上的茫然显然多于惊喜,致辞的声音有点发抖。在获奖感言中,他谈到自己的“打工人”身份,“我每天计算着我的时间,计算着我的收入,但我在下班途中,在晚上加班回家的路上,我也会去仰望一下星空。”
我给一些平时读科幻小说的朋友分享海漄领奖的照片,他们在激动之余也问我:海漄是谁?他的小说写了什么?在国内科幻作家里面,海漄确实不算活跃,产量也不高。这多半因为他的正式工作是银行职员,写科幻小说只是他在业余时间的副业。
世界科幻大会落幕五天后,我终于拨通了海漄的电话。这位出生于1990年的银行客户经理说话慢条斯理,耐心客气,遇到答过的问题也讲得不厌其烦。我们聊了聊他的故乡小城,他的“打工人”生活,和他穿梭于现实生活与科幻小说之间的时间观。
记者 | 肖楚舟
来自工矿小城的少年
1990年,海漄出生在湖南湘潭。他是一个工矿家庭的独生子。作为第一批九零后,他踩上了最后一点大型国企集体生活的尾巴,“我们家属院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里面什么都有”。
小时候,家庭和集体生活掺杂在一起,父母常带着他去上班,不方便的时候,就把他放在新华书店看书。
海漄回忆起一些关于故乡的场景,多半是集体空间里的活动。比如家里的阳台正对着单位的篮球场,他常在那里看单位组织的篮球赛。他最喜欢的活动也是父母单位组织的,去“芙蓉电影院”集体观影。他记得很清楚,电影院藏在破旧的老楼里面,挑高的巨大空间仿佛一间食堂。九十年代末,他在那里看了《泰坦尼克号》和《红河谷》。他在那家电影院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是引进国内的第一部《蜘蛛侠》电影,“挺巧的,还算是一部科幻电影”。我查了查,那是2002年,再后来,芙蓉电影院就拆除了。
《蜘蛛侠》剧照
他和伙伴的嬉闹,也多半在巨大的集体空间里。海漄的母亲供职于一家粮食企业,他不大记得清母亲的具体职位,却记得那里有不少巨大的粮食库房。“一辆辆大卡车进进出出,运送大麻袋装的粮食。他们总用一根中空的签子去捅粮食袋子,检查大米质量。我能在里面和小朋友玩一整天捉迷藏。”海漄现在想来,那种行为还是挺危险的,万一有什么东西坍塌了,困在里面很难被发现。“但那时候工矿小城的生活就是那样,有种粗粝的美感。”
小城里三层楼高的新华书店是海漄主要的阅读启蒙。父母对他很宽松,觉得一切合法出版物都可以读。他并没有特意挑科幻小说看,却不知不觉读了许多,国内的有《珊瑚岛上的死光》《美洲来的哥伦布》和金涛的作品,外国的以凡尔纳的小说为主。他那时候压根不懂科幻的概念,“以为书里写的都是纪实作品,后来才知道是幻想小说”。
《珊瑚岛上的死光》剧照
那些日子给他留下一个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习惯孤独。工矿小城的生活没有太复杂的人际关系,父母工作性质简单,没什么应酬。作为双职工家庭独生子女的海漄,喜欢在父母上班的时候一个人待着,按现在的标准看,算是天生的“i人”,“在新华书店看书其实是孤独的,其实写作也是一件孤独的事情,但我很习惯这种孤独的环境,享受一个人的空间,应该是出于那时候的影响。”
九零后的人生,比上一代人有了更多松动的空间,但自主选择也是一种压力。海漄评价自己是个有主意的人,父母也尊重他的主意。上中学的时候,比起应试教育成绩不错的公立中学,海漄更喜欢一所提倡素质教育的学校,但那里学费更贵。父母咬咬牙送他上了自己喜欢的中学,“现在看来那个数字对我来说没什么,但对我父母来说是挺有压力的。”
到了上大学选专业的时候,海漄还对中学的选择有点心怀愧疚,也因此更加务实。按照他最初的想法,毕业后最好找一份学校里的工作,“单纯质朴的那种”,比如在图书馆或者档案馆里面跟故纸堆作伴,“清闲冷淡地待一辈子”。但他权衡过后,还是选了更现实的路。有了中学时的经历,他觉得还是要体谅家人,“我肯定要对现实生活、对物质世界有追求,也希望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所以就要选一个有发展前途的职业。”爱清闲的海漄读了金融专业,进入银行工作,一口气干了十一年。
打工人的背面生活
海漄获奖后,很多人得知他的正式工作后都非常好奇,一个金融人怎么能挤出时间写小说的?
我们聊起他的工作日常,他绝口不提辛苦,“基本上是朝九晚五。白天跑客户的时候比较多,常常在去见客户的路上或者合作项目上,下午回来,在办公室做点事务性的工作。”偶尔有加班,他也归于自己的原因,“我在工作上有点完美主义,拧巴,或者有些强迫症,一纠结起细节来,花的时间比较长,偶尔加班,但也还好。”
2011年,临近毕业的海漄在迷茫中开始尝试写小说,当时就在《今古传奇》发表了作品《惊情喀纳斯》。但同年进入银行工作后直到2016年,他几乎彻底远离了科幻。这很难不引起猜想,是不是忙碌的“社畜”生活让他无暇写作?
他的答案很实诚,“那个时候的状态就是新鲜。大学毕业以前我都在湖南生活。来到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工作上生活上都新鲜感十足,写科幻小说这件事我毕业时已经尝试写过,当时觉得也就那样,所以就先搁置了。”
海漄当了两年柜员才转做客户经理。他几乎不提工作里的辛苦,反复强调这份工作给他的“价值感”。他喜欢工作里学习和人打交道、创造现实价值的那部分。“能帮客户办成事,做成项目,我都觉得很满足。”
那时候,海漄是柜员里少有的男员工,经常负责力气活,比如给ATM机换钱箱。他给我细致讲解ATM机的机械结构,液晶屏下面有道滑轨,需要把钱箱放进去卡上。有一次营业时间快结束时,他和师傅去给ATM机换钱箱,“我怕弄坏钱箱,小心翼翼往里面推,结果怎么也卡不上,我的师傅就说你用力一点。我用力一怼,ATM机的卡子断了,钱箱彻底塞不进去了。”已经出库的钱箱不能轻易拿回去,两个人就穿着头盔和防弹背心,在深圳的热天,关了空调的玻璃房子里等着维修师傅来。结果天快黑了,零件又不好找,得去东莞取,等师傅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绝望地看着那台机器发了很久呆。
《三十而已》剧照
顺着ATM的事情往下说,他的话头几乎打不住。“银行的工作就好玩在能遇到各种各样奇葩的事情,什么东西都能往ATM里面塞,包括游戏币、硬币、各种假钱。以前想都想不到,真的走到这个岗位上,发现挺好玩。”这些往事再回味起来,他总是觉得很快活,每一件小事都是全新的体验,这或许比完全沉浸在幻想世界里,更能给予人实际的生活感。
十余年前的深圳,确实给了一个踏实工作的年轻人很多可能性。现在,海漄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九个月前孩子出生,他有点儿骄傲地告诉我,“安身立命,成家立业,我已经做到了。长期努力的付出,换来这么一个我觉得很不容易的结果。不过其实也是挺平常的事情。”
海漄把写作和工作分得很清楚,银行工作和科幻写作,日夜切换又泾渭分明,中间仿佛隔了一道柜台上的玻璃屏障。他在家里有一个专属的小房间,放着一张双层儿童床,一张电脑桌,是给海漄专用的。他多数时候会把桌面摆得整整齐齐,端坐在桌前写作。儿童床上铺摞满他爱看的书。写作的时候,关上门窗,外面的事情就和他无关了,累了就躺在下铺读读书。说到这里,他第一次提到“惬意”这个词。
《我的家中空无一物》剧照
我惊讶于海漄身上那种情绪稳定的踏实感,银行人的性格多少渗入到他的写作习惯里面。海漄告诉我,他从不会在上班的时候突然冒出什么小说灵感。我说工作不摸鱼,这听起来像说给老板听的满分回答。他给了我一个听起来合理的解释,“我不是灵感型的作家,很多时候写小说的点子是因为看了一本小说、一部电影或者纪录片产生,这些事情都只在业余的时间做,不大可能在上班的时候突然冒出来。”
海漄的责编田兴海曾经夸他很有纪律性,从不拖稿。海漄说这是因为自己总是打出宽松的余量,“我承诺的日子,就必然交稿。不过一般我会在预估的实际期限上打出余量,比如我可以十月底交,会承诺十一月初交。”他的写作进度也是计算器算出来一样精准,“工作日一天写两三百字,周末写两三千字”。这样的速度,在科幻作家里算是产量很低的。海漄觉得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科幻还是一个比较通俗的门类,是需要考虑市场和读者需求的,那么一定的产出量是必要的。”这话听起来,倒又脱离了科幻小说家的身份,有了银行人的市场分析意识,透出一丝务实的可爱。
获奖之后,海漄还是回到他的办公室里上班。同事们都是头一次知道他写科幻小说,排着队来找他签字。海漄还是很淡定,他没想过要做全职作家。一方面是觉得“距离产生美”,全职以后,写作反而可能没那么多乐趣了。另一方面,他再次对我强调,“我干这份工作也是有感情的,在工作里面实现了很多自我价值,我不会轻易放弃它。”
“对都市人来说,时间很奢侈,也最公平”
海漄不算典型的科幻迷。他在现实生活中从来没有碰到科幻迷,也不与家人朋友分享他写的东西。“他们最多知道我平时自己写东西,但不知道我写的是科幻。”即使在线上碰到同好,他也不大热衷于参加科幻圈的活动,更多时间还是放在眼前的工作上。
这种自娱自乐的疏离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获得“雨果奖”前夕。“雨果奖”的评选机制是票选制,由付费购买科幻大会会员资格的会员提名和投票选出获奖作品。海漄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自己的作品入围的,想着也给自己投一票,研究过后才发现要先注册,“页面太复杂,我就跟我的编辑说,你有空去弄弄看,也不知道他弄了没有。”后来他才知道,入围作者本来就有投票权。
因为写过一系列《时空画师》这样历史背景下的科幻故事,海漄被定义为历史科幻作者。他说这并非刻意选择,只是单纯因为他既喜欢科幻又喜欢历史。《时空画师》的灵感来自《国家宝藏》节目上展示的《千里江山图》,看到那幅画的一刻,小时候美术课上的记忆被触发了,“那时候只觉得印象中中国山水画都是黑白的,这幅画却那么鲜艳”。但这一次,他是被附在画后的题跋吸引了。谁是希孟?他为什么惊鸿一现?由此延伸出一个以画师为主角的高维时空故事。
《国家宝藏》剧照
广义上,对历史进行解构和重构的作品,被称作“历史架空小说”,历史科幻也可以归入其中。菲利普·迪克1962年写的《高堡奇人》,在没有应用时空穿越或者星际旅行等科幻设定的前提下改写了二战历史,摘得“雨果奖”最佳长篇小说奖。威廉·吉布森和布鲁斯·斯特林的《差分机》,借历史上确有其人的数学家巴贝奇,讲了一个被蒸汽计算机塑造的世界历史版本。
说到科幻作品里的历史概念,海漄提到阿西莫夫的《基地》。书中核心人物哈里·谢顿开创的“心理史学”,就是建立数学模型,判断未来历史发展方向的学科。在这种设定的基础上,历史不再是确凿的存在,而是近似活动的生命体,存在无数孔隙和分岔。
科幻一般被理解成面向未来的问题,历史科幻却是演绎过去的文类。海漄觉得两者并不矛盾,“历史永远在不断发展,虽然缓慢,但它会前进。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包括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最后都会变成历史。历史本身也包括对未来的想象,我们常说“以史为鉴”,就是把历史和未来联系起来的观念。”
在《时空画师》里面,核心的“点子”也和时间的演绎有关。故宫的修复师、老馆工和警察周宁一同追查故宫里的“鬼影”,遇到了从画中穿越时空而来的希孟,一切的秘密都藏在希孟能纵横时空的异能力中,在希孟眼中,时间是可以恣意伸展的,“从高维世界俯瞰尘世,形如一条盘旋而上的绫罗,上下移动即为空间变换,前后移动则为时间迁移”。
这重设定从一个“日日计算时间”的银行职员笔下写出来,有种强烈的反差感。海漄承认,对大都市里日日拼搏的人来说,时间是奢侈的,“但时间又是最公平的,每个人一生就那么多时间,不会因为财富和地位不同而有区别”。现在的他,每年看到源源不断的新人走进银行大门,都会想到多年前的自己,“心态确实和那时候不同了,有时会产生对于时间的无力感。我身处的时间是那么现实,但在科幻中可以偶尔回避,摆脱那种束缚。”
他提到特德·姜的短篇小说《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在特德·姜的小说里,时间可以被从头到尾地观察。但我们哪怕知道自己选择导致的结局,依然会坚定地走下去,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他喜欢那种东方式的宿命感。
图源微博@海漄SF
一个带有中国传统文化背景的故事,在全世界科幻迷那里反响如何?由于《时空画师》入围时还没有英文译本,海漄还在等待海外读者的反馈。他不大担心外国读者的接受问题,“《三体》也具有鲜明的中国特色和东方价值观。我们生长在这里,血液里流传的文化基因是抹除不了的。与其考虑西方世界的接受去东施效颦,不如做好自己。”
作为第一届在中国举办的“雨果奖”,主场优势是否影响奖项归属也成为很多人讨论的问题。评奖结果出来后,海漄也看到不少评论,有人说他的小说“不够科幻”,或者是“穿越小说”。他倒觉得也不用把科幻想得那么“高级”,能与那些受众群广泛的小说类型类比,也不算一件坏事。
除了海漄,今年“雨果奖”上的中国身影还包括科幻艺术家赵恩哲(获“最佳职业艺术家”奖)和科幻粉丝杂志《零重力报》(获“最佳粉丝杂志”奖,创办者河流、零始真)。距离颁奖典礼已经过去五天,海漄笑称自己的“现实感”到了深圳一下飞机就回来了。现在,他想等这阵热潮过去,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休息一阵子。还是那种有计划的张弛有度:“之前存了几篇稿子还没发,应该够撑一段时间了。”
图源@成都世界科技大会
电话最后,我感谢海漄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他反客为主地对我解释,媒体朋友们很热情,他能理解新闻时效的要求,但频繁采访确实影响行里日常工作,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媒体朋友多包涵。
听着他滴水不漏的发言,我有点儿恍神。一时想不起那天在舞台上念致辞的海漄长什么样子。眼前浮现出很多张脸,它们属于那些在我生活里勤恳运行,默默存在的陌生人,我们在大城市里只有单纯的金钱或业务往来,但你不知道,其中某人的背后,或许有属于他一个人的波澜壮阔,这本身就仿佛一场科幻电影。
排版:初初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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